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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荷兰,我们都会知道梵高。
其实在梵高之前和之后荷兰还出过许多不得了的画家。这些画家一个个罗列出来也许凑不成一副完整的艺术史,但没有关系,艺术史这个概念本身就很矛盾。历史是探求规律的,但有规律的艺术是没有意思的。
在梵高之前有把肉感描绘得淋漓尽致的农民艺术家勃鲁盖尔;而后巴洛克的种子从南部亚平宁半岛向北飘到尼德兰低地,陈丹青描述伦勃朗为“巴洛克艺术中伟大的偏离”(指伦勃朗自画像);再晚二三十年是今天的主人公扬·维米尔,而后才是梵高;后面又有了用线条和彩色小方块划开现代艺术的时代的蒙德里安......
摆出这个序列并不是在任何意义上贬低梵高的地位,只是理解事情发展的序列我们才能更好理解梵高。
沿海的弹丸洼地,天空湿润阴沉,所有的颜料都翻滚着泥土的腥味,这才是梵高所处的环境。离开了某一特定的人类集体记忆,向日葵其实也只是黄色背景前、黄色花瓶里的黄色大花,跟普通的欧洲静物油画之间的区别在于画得没那么像,再多一点至多是夸张的表现力。
其实早年的梵高并不是今天我们所看见的最著名的那几幅作品那种的极具冲击力的艳丽色彩的撞击,早期的梵高,最直接地表现荷兰农民的现实,以最低纯的色彩、最阴郁沉重的笔触去勾勒他身为一个具体狂热宗教信仰的基督徒所悲悯的世界:昏黄灯光下围着的一圈土豆一样的农夫农妇、行走在色彩诡异的田野间的播种者,无穷无尽的落叶木铺在异世般的秋天里......
梵高的印象派始终是带着荷兰农业的泥土气息的,当然有时也并不那么沉重,比如知名的几幅田园牧歌般的场景: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午睡的农民、阡陌交通的乡村风光,也描绘他的一些好朋友和邻居——比如常年以低价支持他的颜料商人,老头的脸上洋溢着一个好心肠老头该有的温和明亮的笑容。
有种说法是梵高个人风格的转型源于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我想我是相信这种说法的。有数副不太受关注的画作可以证明梵高个人对浮世绘的异乎寻常的兴趣。比如下面几幅很有意思的:
来自遥远东方恬静而丰富的色彩、独特的叙事和观察视角,刚好与他对周遭世界的关怀和无处安放的宗教热情暗合,诞生了一种悲剧性的伟大、刺痛的真实、热烈的孤独。
粉蓝黄相间的童话一样的建筑、有庭院、有许多人在走动、开满了花的——精神病院。
所有的一切饱和的颜色下面的人格最高尚也最破裂——分岔路口的小教堂,教堂的柱子和门窗七扭八歪,带着一种平静无声的呐喊和纠结得快破碎倒塌的张力。
星夜,教堂高高的尖顶像暗黑童话里的鬼怪树枝一样刺向天空,月亮大得吓人,旋转着某种星轨般的纹理。我总是觉得星夜与传统意义上的温馨或浪漫一点关系都没有。
到最天旋地转的,麦田里惊起的群鸦,自杀。
俨然是精神病看到的世界,在当时受到无数艺术评论家的口诛笔伐,说他在侮辱绘画。梵高不是马奈——马奈被学院派孤立之后敲锣打鼓地在人家的沙龙对街开了个自己的展览怼回去,梵高的孤立至死未受到重新审视,死后又被疯狂神化,可是这种神化如果脱离了荷兰的农民、农村和泥土,脱离了对工业刚刚到来而大多数人双脚还插在泥土里不太吃得饱饭的理解,脱离了海边低地时常阴冷灰暗的天空、乡间曲折纠缠的泥泞小径,以及身为画家、虔诚的荷兰归正宗教徒、精神病患、天才等多重身份的认识,我想始终是种误读和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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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再往前走一两百年,同样是在尼德兰的低地上,说回维米尔。对维米尔的偏爱可能来自一种自造、主观的感觉,但是我在这种感觉里读到了某种古老崇高生活的庄严和平静,是时间的流动和凝固的感觉,把时间切了片写成诗,没有过于热烈的情绪表达,只是不停地将时间切了片混进一层一层的颜料里叠上去,更多地像是一种人类自我叙述的本能。
Woman in Blue Reading a Letter 1663
对时间的叙述是大部分女性一种无用而悲伤的本能,这种叙述掺杂了体验者本身对时间事无巨细的感受,这种叙事不是偶然的、碎片化的,而是一种在记忆中重复推演、组织和再造过的自叙,“浸润着对于关系的惊奇发现,痛苦的情绪,和自鸣得意的快乐”,说起来能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而同处在她所叙述的时间里的主人公或配角听了这段叙述可能会面面相觑,对这份叙述全然无法产生任何记忆的共振。
Woman with a Water Jug 1660 The Guitar Player 1672
维米尔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有着这种较多见于女性身上的特质。这是我没有根据的猜想,有一点点根据的话,可能就是看着这些精巧的、光影于朦胧中又复杂多层的、对细节不厌其烦的刻画,让我感受到了某种上面所说的自叙般的气息,是对时间的截流、解构和重新拼装。
维米尔对细节的控制欲是令人惊愕的,桌子上的果盘、毛毯、布面的纹路、陶瓷或是木头的质感,无一遗漏地被兼顾到,用一层一层地颜料反反复复地修补和完善,达到一种过分精致的境地,这种精致让画面看起来更加有时间被切片和定格的感觉,如果可以找到有极高清的图片,盯着层层堆叠的桌布,大概真的觉得眼前的“瞌睡中的女仆”过了四五百年还在某种真实的静止中安睡着。
A Girl Asleep 1657
人物的神情是具有穿透力又像是反复重叠过的,而非瞬时一个正常人类所能同时表现出的复杂状态。这是一种叙述,我把时间切碎了,重新拼起来,拼出我想要的那个人的样子,再给他打上微妙奇异的光影,从底层的铺色,对比色之间貌离神合的呼应,所有的一切经过精心的设计和安排,以期营造出一种自我欺骗的真实感。这是一种平静缜密的叙述,用时间遣词造句、铺陈排比,也许画家本身并不太悲伤,只是身为拥有无用叙事本领的女性在这种漫长细碎的呢喃中产生了某种顾影自怜的情绪。
The Music Lesson 1662
The Love Letter 1669
维米尔的画作大部分尺寸非常小,你无法想明白在盘子大的画布上认认真真地画出比例完全正确的地图有什么意义,特别是它只是挂在墙上的一个装饰背景,但也许在维米尔的画作中不存在所谓的主角、装饰和背景,每一寸的颜料都是精心设计的复刻,共同组成这场虚构和再造,把果盘里的水果当成主角也没有任何说不通的地方。毕竟时间的荒漠广袤无垠,无始无终,对时间的叙述,只要人还在,本能就不会停止。
Girl Reading a Letter at an Open Window 1657
用时间叙述而成的,维米尔的低地情诗,希望你也能喜欢。
艺术是人类的共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