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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困局
（5） 决策
稍微擦了下水，我就从洗手间出来了。并不用担心被别人看到，因为顶楼绝大多数时候只有我自己，现在的中强人工智能已经足以应付多数曾经的秘书工作，我并没有一个专用助理。甚至整个公司也没有太多人。除了一部分研发人员和医疗人员需要依赖公司的实验区和患者区，其他相当多的人都在家，使用7G网络下的VR（虚拟现实）来进行远程办公。除此之外的公司的日常琐事多半都交给了机器人。
出来正好遇到保洁机器人被触发了指令，等待着要进去卫生间打扫，我走出来的时候，它的合成语音说了句“早上好”。而我并没有心情回它。我仍在用力权衡——我到底该救哪一边。
罢了。我决定像往常一样，去天台吹吹风。
先回办公室，我条件反射性地从饮料机里接了一杯热茶，滴了几滴柠檬汁，加了点蜂蜜。我的这个习惯总是被现在“喝茶必加奶，喝酒也必加奶”的年轻员工们叫做经典款。
抬着茶杯上到天台，看着周围动辄几十上百层的大楼林立，我们二十层的小楼就像块盆地。VR，人工智能和网络的迅猛发展已经疏解了很多曾经只有密集地段才能有的职能，比如教育，医疗，商业等等，现在很大程度上能远程进行了。同时，中国的城市化到尾声，人口数量也有所下降，即便是珠城这样的大都市也没有多少人口净流入，所以已经不需要更多的高楼了。周围的高楼都是建了至少二十年的了，而我们公司所在处，是曾经的一栋五十层高楼，已经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后来因为采光、冷暖气循环、网络设施都落后，既不符合节能环保需求，也不符合效率需求，就被拆了。然后我们的颇具时代感的公司楼就从废墟里拔地而起，除了承重框架外，全部是预制件模块化组装而成，一个月就盖栋楼。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种砌砖石的方法了。水电气网的线路也都预置在墙体和楼板中。楼顶这里，除了几个楼梯间和电梯间是用于无人机和飞行汽车的降落和物流运送外，其余大部分区域都是一个用人造土培育的绿植花园，也是我经常散步和跑步的地方。
不过对这栋楼，我最喜欢的还是楼里的AI物流系统。每层的物件自动在天花板上藏着的滑道上进行传输，到达对应房间由机械臂自动放入墙体内嵌的储物柜。层与层之间是由货运电梯来连接的，所有从公司外进来的物流，通过这个楼内物流体系就直达对应房间。大部分通道是隐藏起来的，让人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在进门大厅的一部小型货运电梯和周围连接各层的滑道都是是外露的。电梯的支撑框架是一个钛合金的DNA双螺旋结构，由底到顶二十层楼一线贯穿，一览无余，中间的三个透明电梯厢就如同沿着DNA链上下穿行的转录酶。玻璃外墙透进阳光，照射着双螺旋链，闪耀着银色的金属光泽，配上透明电梯厢所折射出的七彩光，极具科技美感。而这副图景也正是我们公司的标志。
整个物流系统是我在建这栋公司新楼前，找的当时小有名气的智能工业设计团队DelicEra做的，其中的艺术副总监就是我现在的妻子——不过当时我们还只是刚认识。不得不承认我是有私心的——我正是在之前的画展中看到了她的作品和她，然后被打动到了，就去进一步地了解了她的艺术理念和作品——宏大科技风与细腻人文风的完美整合。我觉得我遇到了灵魂伴侣，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哪怕很累，却也很满足。
可惜，唉——这栋陪伴了我六年的既有现代感又有艺术感的建筑，有可能以后我就待不了了——如果真被赶出了董事会，我又该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低头时，忽然看到地上一只蚂蚁。按理说人造土是不适合昆虫生存的。那它是哪来的？又要到哪去？
我怔怔地看着它，头部略暗红，腹部尾部黝黑，从地面艰难地爬到扶墙。扶墙是大理石，虽然不像室内用料那么光滑，但也对它是个很大挑战。中间被风吹下去，它又重新爬了上来。我顺着它的前进方向看过去，发现原来是我没注意，把蜂蜜滴在外面，让蜂蜜从杯口沿着外杯壁流下来，一直流到了杯底。蚂蚁顺着气味过来，却一次又一次被微风吹落，但又不断重新回来。
我不禁苦笑，这不就是我吗？一次又一次陷入低谷，然后不放弃再爬上来。我以为只要自己坚持就能达到目标，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有人在更高的维度时刻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摇摇头。看着它最终爬上了墙头，准备接近我的茶杯，我伸手想把它弹开。
忽然，我好像触电一般停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如果我就是这只蚂蚁的话，我怎么选择？我要不要冒着被弹下去的风险去追求我的蜂蜜？我要不要冒着巨大风险去接受王二的条件，保住理想？还是明哲保身，拒绝脏手，放弃理想？
我去救一个人还是更多人？
呵，居然在现实中碰到电车难题。
但这不能当作一个道德问题来思考。理想实用主义者是不会单纯考虑形而上的道德的，只有落地了才能评价。毕竟在道德上人命无价，可在法律经济学中人命是可以开价的，也必须要定价，否则就无从赔偿了。
我先考虑能不能跳出来？我有没有第三选择？就像，这只蚂蚁是不是能借助什么方法站在我的视角看？比如……对，我是否能借用王大的资金来度过难关？这样我既能拿了他们家投资又可以不用受王二要挟。
当然，这会很难。王大一直不看好我们公司，如果他不投或者要求大量股份那这条路就不通。但我也不可能为了他而直接跟他全盘托出王二的计划，那样的话一则他不一定相信，二则暴露公司机密可能反而被他利用。无论如何，这样意味着我都把自己主动权彻底交了出去。我只能先试探一下，如果成功的话就很好。
如果他并没有意向，那这第三条路就走不通。我仍然只能王二的在两条路选一。
看着这只蚂蚁终于来到目的地并且用触角探了探，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这只蚂蚁不只像我，其实也正是王大。如果你不愿帮我的话……我看着这正在尝蜂蜜的蚂蚁，用已经准备好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把它弹了下去。从二十层的高楼往下坠。
我并没有杀生。
我知道它肯定摔不死的。因为质量很轻，空气阻力很容易就跟重力平衡了，之后它就恒速下落。然后它的坚硬外骨骼会让它完好无损的。
这不正是王大吗？在投资界叱咤风云的王承乾吗？即便，即便他被推下高楼——离开王家，凭着这么多年的赫赫战绩，凭着他的能力和人脉，他也不会有太大损伤。应该用不了多久又可以东山再起，说不定到时候还是一出反杀王二的好戏。可要是我跳下去了，或者说我的理想——那些在病床上饱受癌症折磨的普通人们——被推下去了，结果只会是摔得粉碎，不会有任何奇迹。
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果那样的话……就只能对不起王大了。
……
我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自嘲地笑了笑，我抬起茶杯，把杯沿的蜂蜜抹在了墙头。
拿着茶杯，我转过身，向着楼梯间走了过去。
在手环屏幕上，我通知了负责人，让他们去安排，明早准备接待王承乾。
然后给我的妻子发了消息。
”芸儿，我们晚上出去吃饭吧。去珠江塔。“
“为什么忽然想去珠江塔了呀？忽然发现好久都没去了啊。上次去已经是三年多以前，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了。”
“因为我找到合适的投资了，我们去庆祝一下吧。”
“太好了！是王承坤要投吗？”
“是的，回来再跟你详细说。下班来接你。”
“真棒！好的老公，等你。”
……
……
……
处理完事务，五点半我早早回了家。
一进门小芸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就很满足，也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抱着她转了几圈。她迫不及待要问具体情况。我并不想告诉她实话，也根本没打算那么做。今年的危机已经让她一直为我忧心忡忡了。我不想再打击她了。我的缪斯不该受这样的折磨。就让我自己担下吧。何况，王二已经提醒我不能泄密了。我不能把妻子卷进来。所以，我只是说王二很看好我们的未来，决定投十亿，股份从42%增加到46%，正在确认中。
她是知道我之前见的投资人是如何狮子大开口的，所以非常吃惊，追问我有没有别的附带条件。我就只是一个劲地编造王二如何地觉得我们被低估，他多么看好我们，还问为什么不早一点找他，条件都好谈啊。她最后相信了我的话，还抱怨我之前把王家想得太坏了才不敢去找他。
我嘴上笑着说是啊，怪我，白忧心了这么久。
但我心里却在流泪。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要看她今天的作品。她蹦蹦跳跳拉着我就过去了。
这是她今天完成的镜面画。镜面画是当代的一种兼具科幻感和艺术感的绘画潮流，而小芸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说是画作，其实手法有喷绘，有油画，有手刻，有激光雕刻，有磨砂喷砂，有电镀。镜面是有机玻璃，背面是镀了很薄的铝，整个镜面不过几个毫米。所有反光面，比如水面和玻璃面都不需要靠光影效果来模仿。而是实打实地利用厚度角度和材质的改变，来反射折射出画面上其他地方的内容。因而观看角度和打光角度不同的话，整副画面也会很不一样。
她画的是月光下的海湾。远处小山环绕，林深叶茂。近处是一片高楼。镜面的外观，和海面相映成趣。楼中的灯火映在海中，海里的波涛映在楼中。不知是楼在海中还是海在楼中。天上银河璀璨，洒在所有的反射面中，星星点点。最震撼的是右上角那夸大了的月球，纯白而明亮，上边的沟壑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向高楼，坠入海面。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就身在海边，感受着这一切，海浪，灯光，星光，月光冲击着我的感官，十分震撼。
回过神来，我看向了右下角的作者署名——
谢灵芸
Cecilia
我指着署名对芸儿说：“这个Cecilia 画的真是太好了，很震撼，画美人更美，我一定要制造机会去认识认识她，看能不能追到手。”
她笑弯了腰，然后一本正经用了御姐腔说：“那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她把双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喏，被你骗到手了，走吧。”
我憋住笑，对着她的手说：“走吧，手，约会去了。”
……
……
……
珠江塔上。
几杯红酒过后，我有点微醺。我和芸儿颇有默契地并没有聊任何工作的事情，只是回忆了很多往事。很多欢乐，也有很多唏嘘。我觉得自己都忘了将要面对的事了。
九点整。手环振了两下。我抬起左手，面部识别瞬间就解锁了屏幕，显示是王承坤的消息：“狄博士，下个月的股东大会还正常开吧？”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也知道他的“股东”和“正常”这两个词在暗示什么。
我看了，深呼了一口气。
妻子探过头来：“亲爱的，怎么了？为什么叹气啊？”
我看着她澄澈的大眼睛，心想：这就是我一直想守护的纯粹啊，从我第一次见到起就是。
我摸着她的脸，说：“没事没事，不是叹气。我是……舒了一口气啊。你看——”我把消息给她看了，接着说：“王氏集团确认了，我们公司有救了。下个月五号的股东大会就会签初步协议了。”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太好了！我的阿宝真厉害！终于可以不再整日忧心了，你可以放松一下了！”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忍住心里想哭的冲动，宠溺地看着她：“是啊。”我正想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忽然手表又接到对方发来的催促振动。芸儿见状就推着我的手，说：“你快回呀。”
我抬起右手，慢慢按了下去，临到离屏幕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手指开始有轻微的颤抖了。然后我在心里一咬牙，用力按了一个“是”的答复。触到屏幕的一瞬间，仿佛我的整个灵魂都被指尖这一点吸过去了。空虚了几秒钟。
她又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在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对着她笑笑：“我高兴啊。就是……真的，真的好难啊……”说着我赶紧抱住了她，怕她看见我再也忍不住的泪光。她也抱住了我，拍着我的后背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我沉默了一会，在她耳边说：“我会护你周全的，芸儿。”“嗯，我相信的”，她捏了下我的肩膀，也在我耳边说：“希望我也可以护你周全。”我在心底里笑了笑，说傻丫头。手上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透过窗户，我俯瞰着灯火通明的道路，桥梁，高楼，还有空中，散发着五彩光芒的星星点点的飞行器，不知道是无人机，还是飞行汽车。又仰望着星空，这个高度因为避免了大部分下边的人造光，银河清晰无比，繁星似水。再远望海面，这一切的光斑若隐若现地倒映在海面，随着海浪轻轻摇曳。从星空，到半空，到地面，到海面，整副画面那么华美，炫丽，深邃，就像，芸儿的镜面画一样。好希望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吧。
忽然，心里有了一股，想从这跳下去的冲动。
那样，就都解脱了吧……
身是浮尘，心即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