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读《资治通鉴》
No.232
2019.10.25
(永和二年)十一月,辛未,(桓)温帅益州刺史周抚、南郡太守谯王无忌伐汉,拜表即行。
《资治通鉴 ? 卷九十七 ? 晋纪十九》
桓温,是东晋士族政治里的一个另类。
东晋是门阀共荣的产物,士族轮流坐庄,依次执政——但出现的,几乎都是普遍意义上的“文臣”,很少有人像桓温一样,立有军功,而且军功之盛,少有人及。
桓温的盖世军功,可以算是一场因缘际会。但这场军功,却又引发了东晋朝廷的重大变局,以至于影响了此后几十年间的政治走向,并最终使东晋的政治生态滑落到无法挽救的深渊——哪怕几经谢安挽救也无济于事,东晋王朝还是被刘裕所创立的宋朝所取代。
这一切的肇始者,就是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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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介绍一下桓温的出身。
桓温之父桓彝,于东晋初年的王敦之乱中立有大功,因此获封万宁县男,迁宣城内史。但在几年后的苏峻之乱中,桓彝被乱军所杀。
以当时的环境来看,这份家世并不厚重,远远不足以支持桓温走到权力的巅峰。真正让桓温的未来出现转折的第一个契机,是一桩婚姻:
在庾翼的大力推荐下,晋明帝将女儿嫁给了桓温。桓温由此从一个普通的士族子弟,一跃成为皇亲国戚。
庾翼之所以推荐桓温,是出于对桓温的看重。当时,庾翼品评士人,多有不屑,只对桓温和殷浩青眼相加,因而将桓温推荐给了朝廷。
这份推荐,极大地拉近了庾氏与桓温之间的关系。而这,又给桓温的人生转折带来了第二次契机:
晋康帝年间,庾翼欲图北伐,却并不被朝臣所支持,仅有桓温等寥寥数人赞同其事。
因此,庾翼在部署沿江州郡人事时,对桓温加以大用,将桓温任命为徐州刺史,负责东线战事。
此次北伐,最后无果而终。庾翼尚未出征,康帝就病逝了,这意味着庾氏从此也就失去了对朝廷的控制。紧接着,庾翼、庾冰兄弟也相继谢世,北伐之事再也无人提及。
但这,却给了桓温第三个机遇:
庾翼在临终前上表朝廷,希望能将荆州刺史的职位交由自己的儿子庾爰之接任。对此,朝廷并不愿意,但一时又无法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替代人选。
这个时候,桓温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表示愿意赴荆州任职,而且自信能够妥善处理庾氏的残余势力。
朝廷同意了桓温的请求,而桓温也成功的接收了荆州。
至此,被庾氏兄弟把持十几年的荆州终于落到了桓温手中,而桓温的人生,也从此开始真正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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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的重臣们以为桓温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让朝廷想不到的是,桓温并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人,折腾起来比庾氏兄弟动静还要大。
庾氏兄弟一直图谋北伐,朝廷中却应者寥寥,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实力的考量:东晋建国艰难,等到形势大定时,北方已经从混乱走向秩序,羯族人石勒创立的后赵已经基本上统一北方。面对着这个对手,东晋不管是国家整体实力还是军事实力都有所不如,此时贸然北上,必定胜少败多,无益于局势。
那如今换了桓温代替庚翼镇守荆州,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桓温赞同大多数人的意见,也认为北伐不可轻言。但是,不能北伐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不能开战了,别忘了,西方还有一个割据势力呢,可以先拿他们开刀试试。
割据蜀中四十多年的成汉
就这么被桓温盯上了。
永和二年,荆州刺史桓温直接上书朝廷,希望朝廷能同意他西进伐蜀——说“直接”,是因为桓温此前根本就没有跟朝廷通过气,说过自己有伐蜀的准备。
而且更为出格的,是桓温也没指望朝廷能同意他的请求。在上书朝廷以后,桓温等都没有等朝廷的回复,就径自领兵伐蜀。
桓温入蜀之时,正逢成汉国内政局大乱。桓温此来事半功倍,大军仅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便进入成都,成汉末主李势率众出降。
然而对东晋朝廷来说,桓温收复大片国土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成了一桩忧虑:桓温擅自出兵的行为,对朝廷的影响极其恶劣。但偏偏桓温还胜了,更是不好处理。
最终,朝廷也没敢斥责桓温的行为,反而还根据战功进行了嘉奖。
桓温的第一次军事冒险行动,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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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权势如此之盛,行事如此之狂,当然也引起了朝廷的隐忧。于东晋朝廷而言,于整个士族共和的局面而言,桓温做大难治都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朝廷急需培养出一个可以跟桓温分庭抗礼的人,以维持局面平衡。
既然桓温西征顺利,那么留给别人走的路,就只有北伐了。好在东晋此时的运气也不错,统一北方几十年的后赵因为皇帝石虎去世,正陷入大乱,朝廷趁机派兵北伐。
但无奈所托非人,由禇裒、殷浩所主持的北伐,先后均以失败告终。
身在荆州的桓温,冷眼看着这一切。在朝廷重用殷浩时,桓温就知道用意所在了,但他并不着急。殷浩早年与他齐名,可他却远远看不上殷浩的才能,认为此人颇有沽名钓誉之嫌。
如今殷浩落败,朝廷再无可用之人,桓温于是顺理成章地上书朝廷:我也想北伐。
朝廷北伐,并不是想收复失地,而只是希望能培养出一个可以和桓温相抗衡的人,因此桓温的请求当然不被允许。
但建康的衮衮诸公还是太小看了桓温。收到诏令后的桓温大怒,居然直接就领兵出征——不是去北伐,而是顺流东下,直奔建康而来。
朝廷大惊,赶忙派人在路上劝阻了桓温。桓温也不是真的想领兵作乱,就只想吓唬一下朝廷的大佬们而已。眼看着朝廷服软,桓温也就满意地回到了荆州。
此时,殷浩已经一败涂地。桓温于是再次趁机上书,将殷浩废为庶人,然后从荆州从容出兵北伐。
桓温的北伐,
前后共有三次:
第一次进入了关中,但未能立足,而后退回。
第二次进到洛阳,祭扫了西晋诸帝陵寝,但最后依然撤回荆州,北伐收复的土地也旋即失去。
第三次北伐,也就是我们之前介绍慕容垂时提到的枋头之战,这一次桓温大败而还。
关于桓温北伐的具体经过,我们会在之后的文章中具体介绍,这里只概述一下结论:
借助北伐,
桓温于权势上更进一步。
虽然第三次北伐以失败告终,但讽刺的是,胜了的慕容垂回国后,只落得个走投无路的境地,最终被逼投降敌国。败了的桓温,回朝却可以废立皇帝,权势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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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上一篇中文章中说过,东晋的士族共荣,其实是东晋国祚绵延的一个保证。
但是,这种门阀间的彼此相互制衡,却没有进化出贵族政治,东晋最终也走上了权臣篡位的道路。这背后,桓温的作用不容忽视。
桓温并不如之前的士族一般,是经过正常的官职升迁而逐步执掌朝政的,他是因为强盛的军功才得以控制朝政。这种上位之路,本身就是对士族政治的一种颠覆。
在这个过程中,桓温的性格也起了很大作用:胆大妄为。
伐蜀之前,不经朝廷批准,擅自兴兵;后来,又因为与朝中的执政不和,擅自带兵东下,令朝野大震。这些行为在当时的环境之下,已经不能用简单的“任性”来形容,而是狂妄得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
如果你没有办法理解这件事,那么不妨设想一下: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司令某天在没有经过总统授权的前提下,自己决定出征,并一举攻灭了菲律宾。这对于美国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桓温干的,就是这种事。
但偏偏,朝中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压制或者制衡。面对种种出格的举动,朝廷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既助长了桓温的嚣张气焰,同时又造成了桓温与朝廷之间的巨大不信任。
桓温后来北伐曾收复过洛阳,他上书朝廷,希望朝廷能够迁都回洛,但朝议不许。
到最后,双方彼此间的不信任,造成了严重的分裂。桓温后来虽然把持朝政,但却不愿意进建康,而只是在建康上游遥执朝政。到了晚年,桓温移镇姑熟(今安徽当涂),距建康已经只有几百里水路,也依然不愿意进入建康。
其中原因,只能是不信任造成的隔阂。
看上去,这与一百多年前的情形类似:
东汉末年,也是曹操执政,居于邺城,汉献帝和朝廷则在许昌。
但只要仔细深究,你就会发现两者的差别其实极大:曹操虽然不在许昌,但对于朝廷的控制是全方位的,只不过是不愿意待在许昌见到汉献帝而已。
桓温则不同,他是力有不逮。他不愿意去建康,背后的理由很可能只是不敢。
毕竟,建康城还远不是他桓温的天下,执政的王坦之和谢安都视他为仇寇。而桓温对于两人,以及他们身后的门阀势力,既无法忽视,又不能降服。
此时桓温所面临的,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局面:
他自己出身于门阀,
能有今天的地位,
于门阀借力颇多;
但同时,
他又不是一个典型的执政,
不为门阀士族所充分接受。
也就是说,他的家世让他得以身居高位,但在此之后,他又背叛了他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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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些,还都只是桓温与东晋政治传统之间的小龃龉。
更大的问题,在于桓温的诉求:
他想取晋室而代之。
桓温北伐的目的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单纯就是想恢复失地。更深层次的目的,在于立威,然后挟巨大军功,走曹操当年走过的路。
直到枋头遭遇大败。
此后,桓温开始转移注意力,目标不再向外,而是对内。
第三次北伐失败后不久,桓温便借故废除了皇帝司马奕,改立司马昱为帝,是为简文帝——在此之前,桓温已经获得了“位在诸侯王之上”的殊礼。
桓温还想再进一步,
这时候,
门阀的力量终于成了
他要面对的最大阻力。
简文帝在位时间很短,不过八个月便病逝。临终前,桓温希望遗诏能传位于他,而简文帝也确有此意,但最后却被出身于太原王氏的王坦之所劝阻。
王坦之跟简文帝说,天下是宣帝(司马懿)、元帝(司马睿)的天下,不是陛下你的天下,不是说你想传给谁就能传给谁的!
简文帝因此作罢。
到简文帝病逝时,桓温尚在姑熟。群臣害怕桓温威势,都不敢扶立太子即位。后来还是在王彪之的竭力推动之下,太子司马曜才得以继位。同时,王彪之又阻止了使桓温摄政的提议——这位王彪之,出自于琅琊王氏,是王导的堂侄。
此后,桓温又想让朝廷为他“加九锡”,这是自汉魏以来权臣篡权的必然途径。但这次,他又被谢安所阻。桓温此时已经病重,谢安反复修改诏书,竟然最终拖死了桓温。
距离皇权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的桓温,最终还是被他所出身的门阀阻挡在了篡位的大门外。
士族可以支持他执政,甚至于遥控朝政,但当他想要更进一步做皇帝,打破东晋建国几十年来的政治传统,士族却以行动表达了最坚决的反对。
建康的门阀,并不愿意看到既有的平衡被破坏。这种平衡虽然十分微妙,但却是士族共荣共和、掌握权力的基础。只有有了这个相互之间维持底线、保持制衡、维持均势、不使一家独大的平衡,士族才能真的做到竞争有序,共掌权力。
大家都在一个牌桌上赌钱,你桓温当赌徒、做庄家都可以。但如果你要掀桌子,那就只能被大家合力制止了。
大家都在规则内博弈,
游戏才能玩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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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桓温的一生,在一些关键节点上,他的运气出奇得好。虽然他羡慕王敦,但事实是他比王敦强,不管是在军事实力上,还是在个人机遇上。
只是这种个人的成功,最终却给东晋稳定的政治模式带来了重大危机。随着桓温把这些好运气的人生节点一个个刷通关,他便已经脱离到整个体系的平衡之外,有了不遵守规则的能力。
而整套系统也因他的出现产生了重大漏洞:
这个体系本身,
已经没有了能够制衡他的能力。
东晋的创立,本就是士族共和的产物。如今既然桓温的出现斩断了门阀之间相互制衡、相互依赖的根基,那么这个王朝便已经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这个现状,并不是没有人看到过,也不是没有人补救过。淝水之战后,陈郡谢氏就获得了比桓温更为强大的威望和实力。相比于桓温,谢安更有“掀桌子”的能力,但谢安却十分谦退,于名望最高处主动退避,让出了权力。
这其实可以看做是谢安对于这个不平衡系统的一种补救:不能让一门一姓就掌握足以颠覆王朝的实力,即便是自己的家门也不行。
几十年前,谢安阻止桓温“加九锡”,是基于这种逻辑。几十年后,谢安主动退出朝廷,依然还是基于这种逻辑。
但可惜的是,谢安个人的努力最终失败了。桓温既然已经撕开口子,有了先例,那么很容易就会让后面的人闻到腥味,心动模仿。毕竟,桓温最后的失败夹杂了不少偶然因素,自己如果真的能碰到天时地利人和,那么难保不成功。
这个后来人,就是桓温的儿子,桓玄。
三十年后,桓玄废晋安帝,自立为帝,称国号为楚。
虽然仅仅过了一年,出身于北府军的刘裕就击败桓玄,恢复晋室,但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东晋的政治传统不可能再回复如前。平民出生的刘裕,此后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篡夺权力,终于在58岁的时候,逼迫晋恭帝禅位于他。
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人再敢反对刘裕,因为在他称帝的路上,已经到处都洒满了士族子弟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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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我们的
说书时间
很多读者对于门阀政治的最终覆灭,可能抱着的是一种看客心态,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毕竟,门阀政治从来都不是一个褒义词,高官讲究门阀,其实也就杜绝了普通人入仕的可能,堵塞了社会阶层正常流动的通道。
这个逻辑当然是没有错的,但是,我们从门阀政治的覆亡中得到的经验与思考却不应该仅限于此,我们更应关注到这场衰败背后的普遍意义,那就是:
维持一个组织的稳态有多么重要。
任何一个组织,小到家庭,大到国家,其实都是基于一种平衡在维持。
/ 于家庭而言,夫妻双方对彼此的理解与包容,对长辈的迁就与容忍,对子女的耐心与负责...... 都是为了维持这个整体,保持相互之间的平衡。在其中,没有人是畅快淋漓的,都会有不忿和郁闷。
/ 组织再大一点,比如公司或单位,那么总会有办公室政治,甚至于肮脏的政治斗争。但我们不会因此就认为这个组织应该被消失。
它的存在,总归是有原因的,尽管其中充斥着龌龊,但是基于组织存在的意义和每个人身在其中的目的,我们都能忍受住那种不舒服感。
// 再大到国家,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利益,但把所有的个人利益相加,总和却并不等于国家利益。相反,国家利益的维护,还需要个人渡让出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才能实现。比如,公民有纳税的义务,有遵守法律的义务。
所以,国家的存在,是求同存异的结果。一群人基于某种特定的联合,形成一个国家。这群人相互间会有分歧和矛盾,但彼此间的共性却又能让他们克服矛盾,最终凝结成一个国家。
而在国家层面,则需要找到彼此利益的最大公共解,尽可能多的满足绝大部分人的利益;同时,对于群体之间的矛盾与裂痕,要尽力予以弥补。
还是那句话,要维持相互间的平衡,就不能使强者太强,弱者太弱。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是一个国家的责任,或者具体而言,这是对持国者的责任。一个国家的主政者,应该尽量凝聚民众之间的共识,而不是变成是国内矛盾的挑唆者。
这本来是至简至易的道理,但偏偏有的人不仅不懂得,还有意无意的走向反面——比如,英国脱欧。
英国于2016年经过全民公决,决议脱欧。看上去,这次公决是一次民主的实践,是每个公民在国家逢重大抉择之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意见和作用。
但这恰恰是错的。
是否应该留在欧盟,这是一个重大而复杂的政治问题,普通民众其实很难理解到其中的长远意义,或者说隐性优势。
大部分民众关注的,只是浮于表面的移民问题,或者欧盟会费这类简单问题。若想要分析清楚留在欧盟的利弊,就需要复杂的专业知识,但普通民众并不拥有这项技能。
可这却是政治家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也就是说,这个决策,本就应该让由民主选出来的专业政治家作出。然而现在,政治家却不愿意承担做决策的责任,而是把这个锅甩给了普通民众。
普通民众手中的那一张票,其实是一份艰巨无比的责任——而且,是他们自己所不能承担的责任。
时至今日,英国社会因为脱欧而引发的惊天巨浪依然涛声不绝。所表现出来的,就是国家的分裂。
事态发展至此,英国政府已经找不到一个能让各方都满意的结果,满足了一部分人的要求,就会违背另一部分人的诉求,而且两部分人的比例还基本上是一半对一半。
本来是隐藏在深处的矛盾,如今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不负责任的政治家给抖了出来。从此,彼此之间需要相互克制的政治平衡将不复存在。
挑动族群对立以扩大执政的基本盘,进而赢得选举,这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政治行为。而这样做的人,也只是忽视国家整体利益,损公肥己的无耻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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